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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新火試新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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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角處,一群孩子們正在追打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犬。那黑犬身上的皮毛都被一塊一塊揪禿了,滿身都是傷痕,還跛了一條腿。石塊、拳腳和棍棒雨點一般落在它身上,它跛著腿,行動不便,躲閃不及,只能用爪子捂著腦袋,咽喉裏發出嗚嗚的聲音。

“別打了!”

殷鳳珠剛好路過,覺得這只黑犬身上有仙氣,不是普通的流浪狗。不知它遭了什麽變故,落得這般慘況?殷鳳珠見不得龍游淺水遭蝦戲,對孩子們天真的殘 忍更沒耐性,三下兩下把他們都轟走,低下頭去看這黑犬的傷。摸了摸那條跛腿,還好只是關節錯位,殷鳳珠抓住它的腿,咯噔一聲,使巧勁把關節正了回來。

正在這時,殷鳳珠覺得有些不對了,正關節多疼啊,人也要慘叫起來,這條狗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?她定睛一看,那黑犬不知何時竟睡著了,睡夢中還留著涎水,不知做了什麽好夢。殷鳳珠不覺有些好笑,用手指撫過它身上的傷痕,在她的法力之下,那些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。

正在這時,寒風忽起,飛沙走石,天邊陡然降下一片陰雲來。

殷鳳珠擡頭一看,心知是天兵天將降臨,定是梅山兄弟搬了救兵來。自家禍事自家裁,沒得連累別人,殷鳳珠足下生風,騰雲而起,迅速遠離了街角酣睡的黑犬。

領兵來的正是司法天神劉沈香。

梅山兄弟跋山涉水,到底是到了聖母宮,沈香也從三聖母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,立刻就趕來除妖了。殷鳳珠極善脫逃,沒過多久又追丟了,但好在收回了老家,安頓好了梅山兄弟,也就罷了。

辭別了梅山兄弟,再往街角看了一眼,那只黑犬已經不見了,只有一個瞎眼的老乞丐坐在那裏。

沈香心裏暗自長舒了一口氣。

看到殷鳳珠的第一眼,他就知道她身邊的那只黑犬是哮天犬。

哮天犬,對舅舅太熟悉了。如果他在,恐怕一提鼻子就能識破金鎖。假象一旦被戳破,這麽多人又該怎麽活下去?

況且,我們這些人做了那麽多錯事,又有什麽面目去見忠心耿耿的哮天犬呢?恐怕是……誰也不願意面對他吧?

也罷,先去處理鎮關中、小伯桃那幫強盜吧。奪回萬寶囊,把他們打下十八層地獄,也算對得起梅山兄弟了。

街角處,瞎眼的老乞丐突然敲著破碗,嘶啞地唱了起來:“你說你公道,我說我公道。公道不公道,天也不知道!”

昆侖山上,楊戩將養了三年多,才能扶著拐杖下地行走。他元神兩次被毀,又耗盡了本命真元,本來是斷無生理,是彌卡爾和吉布列費了極大的法力為他續命,又以秘術精心調治,才有康覆的機會。至於他的神目,本來早已被天火毀去,據說是祆教的火天神密特拉醫好的,然而只聞其名,不見其人。

楊戩向來不願欠人恩情。現在無故受了清真教和祆教的大恩,以後又拿什麽還人家呢?

來到清真教三年多,從未見過他們那位真主的面。旁敲側擊,也是一無所得。真主的真容,只有吉布列和彌卡爾可以得見,清真教的一應事務也都由他們代為傳達安排。如此清真教,真是令人疑惑。

守門的蜘蛛開了門,楊戩策杖出了洞口。

望一望這四周的風景,雖然與過去大有不同,他也能認出,這裏正是木公的故地。故人已逝,故地景物也不再如初,短短數年,就已人物俱非。

他已連累木公付出了生命,如今連木公的故地,都成了別人的洞府。誠然,昆侖山被別人占去是早晚的事,福地洞天也不可能永遠給一個人留著。可是事到眼前,他依然不能不傷感、歉疚。

牽藤引蔓,沿著小徑繞到山背面來,穿過一座小石橋,只見綠竹幽幽。飄飄颯颯的竹葉間,有一人一身黑色短打,一柄重劍舞得虎虎生風,威風凜凜,正是大天使彌卡爾。重劍無鋒,大巧不工,彌卡爾這套劍法氣度雄渾,陽剛磊落,章法森嚴,頗見功力。

忽然,仿佛無聲中有人發出了一道號令,卷在空中的竹葉兀地墜落了下來。彌卡爾用重劍把劍鞘挑上空中,劍鞘打著旋兒穿過層層竹葉,又墜落下來。彌卡爾看也不看,重劍往身後一背,鞘口切上劍尖,墜落下來的劍鞘剛好落在劍身上,穩穩當當還劍入鞘。

彌卡爾放下寶劍,笑道:“偷窺人習武失禮,客人走出來吧。”

楊戩策杖步出,與彌卡爾見過了禮。

彌卡爾是個武癡,早就聽說過楊戩的威名,一心盼望著楊戩好起來,與他較量較量。此刻見他來了,並不為怪,反而心生歡喜:“二爺,你大好了?”

彌卡爾似是而非地知道,可以稱呼道士為“某爺”,就自作主張地稱楊戩為“二爺”。天使們都跟著他這麽叫,楊戩也不多計較,都隨他們的意。

“好多了。”

低下頭去,看著自己的手指慢慢屈起,昔日橫槍戰無不勝的雙手,如今連握拳都握不緊。習武之人看到別人的好身手,總會技癢,更何況彌卡爾反覆攛掇?可惜這樣不中用的身子,什麽時候才能與彌卡爾較量一回呢?

這樣想著,楊戩的眼睛裏竟慢慢有了些異樣的神采。他擡起眼來看了看彌卡爾,三年多來第一次找回了有目標的感覺。楊戩一生做過很多大事,的確是一個目標支撐著他活下來,走到了最後。而現在,當一切的一切都已放下之後,他竟是第一次,活著,去尋找目標。即使這個目標是那樣微不足道,但也是從來沒做過的事,既然到清真教走了這一遭,為什麽不去做呢?

“對了,你沒有兵器。”彌卡爾看著楊戩手中的拐杖,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,“等你大好,我給你再找一件,好嗎?你喜歡什麽樣的?只要你說得出來,我都能找到。找不到也無妨,我們有的是好材好料好工匠,自己鑄一件,隨心所 欲,怎麽喜歡怎麽來。你以前使的是三尖兩刃槍?這件兵器倒稀奇了。這使槍麽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後,使刀麽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後,你那件兵器又是槍又是刀的,要使得好可不容易啊……”

彌卡爾本來不是多話的人,只是一提起武道就停不下來。正說話間,有一人拍手笑著從山石後面走來:“彌卡爾,你真不知道體貼人。楊兄身體還虛弱,你拉著他說了這麽半天,也不請人坐下?”

吉布列把他二人引到了花蔭之下,在石凳上放下一張軟墊,才讓楊戩坐下。自己也坐在旁邊,點起爐子,將茶餅掰碎,以山泉烹茶。

彌卡爾打趣她:“唷,吉布列大天使,多少年沒有親手做茶湯了?今天怎麽這麽有興致?”

“我願意做茶湯,還用得著征求你的意見嗎?”吉布列笑著,把一盞茶放在楊戩面前,“別理他。嘗嘗我們的茶。”

慢慢地飲了茶,吉布列才問起楊戩:“楊兄,你在這裏三年多,好像並不高興。你有什麽心事嗎?”

不高興?他本來是無所謂高興,也無所謂不高興的。

“並無心事。”

“莫不是吃穿用度不合意?莫不是我們做事不周到、怠慢了你?莫不是在昆侖悶得慌、想要外出游玩?”吉布列已自顧自猜了起來,看楊戩淺笑著搖頭,知道都不是的,她眨了一下眼睛,“你是不是想故鄉了?”

故鄉?桃山嗎?灌江口嗎?沒有家的故鄉,想它作甚?

楊戩苦笑了一聲:“不是的。”

吉布列聽到他說不想故鄉,心下略放寬了些。

“那你就是想故人了。”

此言一出,正說到楊戩心坎裏了。他這一沈吟,吉布列就明白了:“如何?我這一猜,就猜著了吧?”

“休對故人思故國,且將新火試新茶。”吉布列慢慢用杯蓋刮去浮沫,“你要是還有什麽放不下的故人,就接過來一起住吧。”

楊戩不能確定哮天犬到底在哪裏,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,與彌卡爾一同來到了灌江口。楊戩法力未覆,身體又虛弱,彌卡爾不願他太過勞累,安排他在客棧住下,自己在城中鄉下四處打聽。

楊戩在客房內靜 坐,循著大周□□功。九轉玄功的底子畢竟還在,經絡也已重新續接了,彌卡爾臨走前還點了香,更是裨益修行的上品。他此番行功,只覺得神清氣爽,越走越暢快。

正在這時,他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吵嚷。放開神識查看,不覺心下一空,險些岔了真氣。楊戩收功站起,連竹杖都不扶,推開門,下了樓梯,不知哪裏來的力氣,竟然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客棧門前。只見酒保正拿一根棍子驅趕一只羸弱的黑犬,一邊趕一邊“瘋狗”“野種”罵個不停。那黑犬皮毛脫落,滿身血汙,躲躲閃閃,一聲也不叫喚。

楊戩氣血上湧,正要喊一句“住手”,甫一開口,還沒出聲,咽喉裏一甜,就是一口鮮血噴將出來。扶著墻面搶上前去,一把推開酒保,幾乎是跌倒地撲過來,雙手只顧著護住那條黑犬。

酒保一見他這般模樣,大吃一驚:“客官,這是你的狗嗎?”

楊戩低著頭,擦去嘴角的血痕,不顧腌臜,小心地把狗兒擁進懷裏,生怕弄疼了他身上的傷口。狗兒瞪著眼睛看著楊戩,不知為何,直覺裏就想要親近他。狗兒怯怯地伸出舌頭,舔 了舔 他修長的手指。

楊戩輕輕撫摩著狗兒稀疏而盤結的毛發,正在這時,狗兒忽然一驚——不對,不是這樣的,那手沒有這樣溫暖、這樣靈活,是冰冷僵硬的,而且不會動……可是這個人,它提起鼻子聞了聞,真的好熟悉,好像……像誰呢?是又在做夢了嗎?那麽就接著夢下去吧,不要醒過來……哮天犬陶醉般地閉上了眼睛,順服地低下頭去,蹭在楊戩腳邊。

“哎呀,我的不是、我的不是,我打錯了!客官,我給您賠不是了……我給您請大夫……再請個獸醫……”

楊戩不理會那酒保,也拒絕任何人的攙扶,抱起哮天犬,一步一步,艱難地回到了客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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